这小宠物羽翼明艳也就罢了,竟然还有点脑子,冷不丁会蹦出几句“恭喜发财”。
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人看过。
真正在乎她的,唯有梁景明。
而她伤害了他,伤害了他的父亲。
木然地摁亮手机,思维和动作如行尸走肉般迟缓,万姿还是打开微信。
梁景明的聊天框,一直被归在置顶。头像是她的柴犬老二,她之前逼他换的。小狗乖乖把腿并好蹲坐,歪着脑袋看向镜头,懵懂又礼貌。
本来,她认为这神情很像梁景明。可是现在,连照片都好似在拷问她的良心。
一切纯良天真的事物,都在拷问她的良心。
她点进去,只见聊天框上方一行小字,“对方正在输入……”。
也不知道显示了多长时间。
反正,她久久没收到回复。
“睡了吗。”
万姿先撕开沉默,僵硬的。
他则是秒回,一如往常:“还没。”
“那可以语音吗。”
“怎么啦。”
拨过来,梁景明的声音很柔,宛若窗外雨后夜风。
可依旧比平日低沉不少,鼻音有些重。
“……你又在哭?”
脑子像被棉花堵着,实在太浑浑噩噩。话音落地,万姿才意识到不对。
她只是本能反应,没有嫌弃他的意思,但别人听在耳里,未必会这么觉得。
果然梁景明清了清嗓,语气坚决地。
“没有,真的没有。”
顿时被蛰了一下,她不喜欢他这么有所保留,特别是对她。
可有什么办法,只能紧咬着嘴唇,捱过这阵难受。
“我是想说……对不起。”
“之前吵架的时候,我不该提到你爸爸。”
“没关系啦,大家那时都很不冷静。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。”
牙关再度加力,唇肉惨白一片。
万姿尝到了血。
他错了,她不是无辜的。
不仅无辜,而且卑劣,就像溺水之人惊慌时,只想一同拉下救援者,拖延沉落甚至苟活。
无法自控地,她想刺探他知道多少隐情。
在赎罪之前。
“我刚刚查了下新闻,你爸爸出事当天,媒体基本都有出快讯或者视频,但隔日的追踪报道全部从缺。我也问了丁家助理,他们的确找人压下来了。”
“但是,这代价未免太高。如果真是意外,就算影响不好,丁家如果堂堂正正的,没必要心虚到这个地步。”
“应该正如你所说,这事没那么简单。”
“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“他们压榨工人。”
梁景明是脱口而出的。然而静默半晌,才接了下一句。
“直到今天,香港的法律并没有规定标准工时,这给丁家钻了空子。他们给的酬劳不低,但代价是要我爸,要每一个地盘工人超时超负荷工作,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。”
“而且,丁裕雄很喜欢巡视工地,带上他那些手下和孩子。但他们从来不为工人留出充足的准备时间,还经常随意更改巡视日期。真正干活的不是他们,他们却时刻要建筑进度。”
“我爸出意外那天,已经加班了整整半个月,因为他领导说丁主席明天就要来巡视了,大家怎么都要把楼盘建出雏形来。”
“但其实,这个巡视日期已经改了叁次。叁次都是提前时间,到最后,工期整整被缩短了五天。”
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改,也没有人敢问。”
“所有人都忙着扎铁,打桩,浇筑混凝土,就为了丁裕雄隔日来上看一眼。”
万姿说不出话来。
嘴唇有疼痛在蔓延,愈演愈烈。
她知道巡视日期为什么提前。
她早就猜到了,但根本不敢细想。
其中一次修改,是因为她和丁竞诚要过交往两周年纪念日。
原定的巡视日期,本是纪念日当天。按照丁裕雄的意思,要儿子一起参加。
工地又脏又热,来回耗时极长,所有庆祝安排等同作废。她不想丁竞诚去,丁竞诚自己更不想去,于是她撒了撒娇,他顺水推舟,随便找了个借口,要钟先生跟集团交涉。
但丁竞诚到底不敢让父亲失望,必须到场,还必须表现积极。
所以钟先生建议提前巡视。
万姿不知道,这是日期第几次修改。
是否是最后一次,是否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否梁景明的父亲本可以不死。就像她不知道,自己的胡言乱语竟被有心人当了真,被赋予近乎毁灭性的后坐力。
她唯一知道的,是两周年交往纪念日当天,丁竞诚带她坐直升机环游全港。在千里高空鸟瞰一切,红尘万物皆为蝼蚁,这种俯视众生的感觉,让人上瘾,让人迷恋。
那时她在天上玩得很开心,无暇顾及也满不在乎人间事。
直至此刻,直面现实。
“我爸就是因为这样去世的。”
斩钉截铁地,可梁景明说得极轻。
她甚至能模拟出他的表情,应该长睫毛低垂下来,遮蔽住眼眸。
长久盯着某一处虚空。
“就是因为时间太紧张了,工期实在太短了,所有工人都要忙疯了,累疯了。”
“他们被分为不同小队,我爸是一个小队长。他管的有个年轻人职前培训太仓促了,干活很不熟练,速度一快质量更跟不上,我爸有点不放心。本来好不容易收工了,本来他已经可以回家了,最后还是折返回头,要把年轻人安装的狗臂架再检查一遍。”
“然后等他边戴安全帽边走过去,第一个狗臂架就砸下来了。”
有那么几秒钟,谁都没有出声。
万姿听见他,深深地换了口气。
“事情发生之后,丁家咬定我爸是私自留在工地,而且没戴好安全帽,自行违反地盘安全规例,是主要过错方。”
“我们作为家人,自然是不信的。何况目击现场的工友,也偷偷告诉了我们事发经过。但一点用处没有,谁替区区一个同事出头,谁就会丢工作。每个人都有小孩有家庭要养,有什么办法。”
“我们自己也没有办法,我爸怎么样都回不来了,只想了解事情真相和获得合理赔偿。但丁家,一直觉得我们在讹钱。他们认为钱给够了,我们就不会吵了,一切都是钱的缘故。”
“但我想说不是的,是一个人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了,就跟没存在过一样,意外发生不是没有必然因素,只要丁家仍然这样压榨底层,我爸不会是第一个牺牲者,但是——”
气息起伏激烈起来,梁景明很少有这么高频语速的时刻。
然而就像狂飙的赛车骤然急刹,他是停了,在她心底撕出一道痕迹。
夹杂着烧胎味道,从鼻腔冲至泪腺。
“谁叫我家真的缺钱呢。”
“他们钱给够了,我们真就不吵了。”
“拿什么吵,吵不动了。”
“真的吵不动了。”
“所以后来冯乐儿找到我,我就答应接近你,只要她能帮我爸讨回清白……其实冯乐儿和丁裕雄是一类人,他们都很残忍……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”
话语被笑中断,只让人觉得空洞。
她仿佛可以看见,他从虚空中慢慢抬眼。
如同微信头像上的小狗,瞳仁润润亮亮的,全然投注在她身上,全然不知自己有令她心碎的眸光。
他只是看着她,无助而忧伤。
“万姿,你是做公关的,比我聪明也比我历练。你可以告诉我,我那时候还能怎么办吗。”
“还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吗……或者只要有多一个办法都行……”
“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办?”
气管像被用力攫住了,万姿根本无法呼吸。
一种逃不开的灭顶感,慢慢覆了下来。
世界一片黑暗。
恰恰因为她是做公关的,她很明白整件事的最优解。疏通媒体,安抚家属,平息舆论,消除影响,五年前她再怎么大放厥词,整体思路没有错误。
但这是企业的考虑,并不针对普通个体。
人命本不是数学题,更不是冰冷的案例。
说到底,梁景明的爸爸死过两次。一次是被狗臂架直接砸死的,一次是被资本、公关、媒体叁股力量扭在一条绳,再度一点点绞死,连带家人被反复鞭尸。
汇聚成绳的每一根细线,则是急功近利的商业帝国话事人,漫不经心的豪门富二代,他狂妄无知的小女朋友,唯老板马首是瞻的家族助理,职业道德薄弱的媒体小报,眼里只有死线的施工队领导,重压之下仓皇了事的年轻小工,敢怒不敢言的目击同事……没有一个人真想杀人,没有一个人纯粹邪恶。
但邪恶却平庸地,平均地流向每一个人。
最终又汇聚,爆发于某一个人。
然后他草草了结的一生,被浓缩在粉饰的只言片语里,流传在门户网站和社交媒体里。
更多的人寥寥看完,点上一根赛博蜡烛,紧接着下滑动态,被吸入各路明星八卦自拍。
再多一秒都不需要了,便会忘却心中波澜。
普罗大众尚且如此,而真正在乎他的,势单力薄的家人,又能做些什么。
好像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。
再和着泪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越想越窒息,越想越绝望,万姿已然抑不住颤抖,轻易被逼出了哭腔:“要怎么办,我真的不知道……”
“我没有想替我自己辩解的意思……别难过啊。”
愣了愣,梁景明的口吻放得更柔。
很笨拙,也很诚恳。
“我答应冯乐儿是我错了,大错。不对就是不对。”
“那如果错的是我呢,”心脏痛得快裂开了,万姿不由自主反问,“你会原谅我吗。”
“会啊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不假思索之后,梁景明反而凝住了。
又慢慢地,再笑起来。
“可能我很想你可以原谅我……那种真正的原谅。”
“可以回到过去,你全心全意信任我,像以前一样爱我,什么事都会跟我说。”
万姿彻底溃败。
紧咬唇肉已经毫无效果,她用力噬咬在自己的虎口。皮肤被拉扯成死人白了,但只有这样,才能把呜咽重新塞回腔内。
她是对他有所隐瞒,但已经不是他的错。
可他还是一无所知的,要祈求她的宽恕。
她终于亲身体验他的感觉。
每分每秒,每一个清醒时刻,都在伤害今生挚爱,都在被良知反复折磨。
但永远不能说。
太害怕失去这个人了。
真的太害怕了。
“梁景明,还有一件事我要说对不起。”
差一点,就差那么一点,她想向他和盘托出所有罪孽。
然而万姿还是强自压着,任凭眼泪掉在虎口,湿湿热热地填满齿痕,像小小的湖泊。
“我不该在你难过的时候,刺痛你。也许哭解决不了问题,但会让人好受一些。”
“以后想哭就哭吧,别在我面前忍着。”
那声呜咽,到底从腔内潜逃而出。
仿佛一令之下,所有情绪轰然坍塌,炸裂着碎开,她痛哭起来——“因为在你面前,我也忍不住。”
“梁景明,我原谅你了。”
“真真正正地原谅你了。”
第121章:男人才是公交车(第二更)
生平第一次,万姿尝得杀人之感。
在梁景明面前嚎啕大哭一场,她却不能坦承真相。勉强结束了语音,别说安然入寐,她连灯都不敢关。
睁眼闭眼,都会看见一个男人。
身材高挑,面色冷灰,戴着巨大兜帽。一动不动站在暗雨里,任由水如钢针般扎在面颊,目光紧咬着她的身影。
他就站在她背后,她用余光看得清清楚楚,本能想逃,却一步都动不了。
因为她知道,他是突遭厄运的地盘工人,死不瞑目。
也是得知一切的梁景明。
他脸上淌的并非雨水,而纵横着鲜血。
他戴的兜帽,则是钢架嵌在颅骨中,挤出浑浊脑浆,缓缓下落。
一滴一滴,粘在她的头顶。
又凉又热。
整个身体缩进被子,万姿抖得无法自控,冷汗涔涔而坠。与几小时前痛斥梁景明的她,完全是两个人。
就像重返幼童时代,对其它小朋友恶言相向,结果被回敬最直白最恶毒的诅咒,“反弹!”。
于是所有她放过的狠话,分毫不差地反弹给了自己,尤其是那句——“对变态杀人犯最好的惩罚,不是道德谴责或法律制裁,而是赋予他们良知。让他们共情受害者家属,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极度后悔和痛苦,但他们又无法改写历史,只会被这种感觉折磨一辈子,直到死去。”
是,她就是杀人犯,最可恨可鄙的那种。
内疚再多多不过邪念,就算自知罪孽深重,第一反应不是敢作敢当,而是不由自主地,想清理掉目击证人和犯罪现场。
一夜未眠,万姿把来龙去脉捋了又捋。
知道梁景明父亲身亡的,更知道她与此事有关的,仅有一小撮人。
钟先生、丁竞诚还有那批丁家爪牙肯定不以为意,更不会去联系梁景明;她自己要是不说,他就真有可能,永远被无知无觉地蒙蔽下去。
那么只剩唯一的不确定因素,冯乐儿。
她到底了解多少实情。
“你好,我有事找Fiona姐。”
起床整理了一批档案,掐着上班时间,万姿给冯乐儿的秘书打去电话。
大富豪和普通人的时间成本有高低之分,她没有直接联系冯乐儿的资格,而对方秘书也是不痛不痒的——“SorryDonna,冯总今天日程都排满了,应该没有——”
“我只要半个钟,先给她看这份文件。”
砍断他的敷衍,万姿发过去一个压缩档。内里有她帮丁家做过的所有case,毫无保留。
她清楚冯乐儿无法拒绝这些,就像无法拒绝她的下一句。
“再跟冯总说,事情有关梁景明。”
很快,金碧博彩集团掌门人冯乐儿上线。
是视频会议,她正在吃早餐。永远是那个养尊处优的中年贵妇,皮肤细腻,面容紧致,不知住在哪家酒店的总统套房,身后是晨曦中初醒的维多利亚港。
只要她转头,便能把俗世之美尽收眼底。
世界上总有一批人,永远俯视着这座城池。
然而此刻,冯乐儿的眼里只有多士。
拈起一片,细致地抹好黄油,咬上一口咀嚼着。慢慢吞毕,她方才抬眸。
“怎么了,Donna。”
“找我有什么事吗。”
都这时候了,她还佯作不知。
万姿再能忍耐,笑容也不由僵硬起来:“听说Fiona姐想要丁家资料,我这就给您送来了。”
仍不动声色地,冯乐儿呷了口咖啡:“你在生气?”
“没有。只是Fiona姐想知道什么,直接跟我说就好了,何必要麻烦其它人。”
也依旧勾唇,可万姿眼中已无笑意。字字咬紧,字字相逼。
“特别还要麻烦梁景明,我男朋友。”
她当然生气。
再穷再平庸,没人喜欢被当做棋子。她对这些云端上的人,一直有种隐约的羡慕和恨意。她总以为她够努力了,爬得够高了,终于足够获得他们的尊重,过与他们一样的生活。
可到头来,她依旧发现自己被当做草芥。
被人执在手里,和挚爱搏杀对弈——
“可是Donna,你做过一样的事。”
然而冯乐儿冷不丁地,冻住她即将喷薄的怒火。
“你毒过我的狗。”
“很早之前,我们一大群人喝下午茶,我带了我的狗。那条叫Wolfgang的杜宾犬,记得吗?”
“我想你当然记得,它跳起来吃了邻桌的朱古力,差点死掉,是被你救下来的。你当时把手伸进狗嘴里掏,被划得鲜血淋漓,让我很感动。”
“但后来呢,我派人查了下监控,你竟然跟那个邻桌是一起离开的。我又让人检测了剩余的朱古力,那是市面上没有的味道,人为添加了很多牛肉成分。”
边说边拈起另一片多士,这次涂的是殷红果酱。
金属抹刀映在画面中,有近似武器的锐光。
冯乐儿再度抬起眼睛,平静得像种终极。
“Donna,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。”
那种摧枯拉朽而来的被碾压感。
一瞬间,万姿只觉得天旋地转。
她真是这辈子作孽太多,否则业报怎么在这两天集中爆发。像被绑入无间地狱,被冯乐儿拿捏在手中,刮骨钢刀粹了剧毒,紧贴她皮肤刺入——她的血,比任何果酱都要鲜艳。
“人呢,算计别人的时候,就应该料到也会被别人算计。”
“你毒我的狗,我也就认了。不过你这性格有点我年轻时的影子,人的确有能力,我把不少活都交给你做,这一两年让你赚了多少钱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就算利用梁景明接近你,我也特意提醒过你,跟这个后生仔玩玩就好,不要花那么多心思。是你自己陷进去的。”
“扪心自问,我对你一个非亲非故的小朋友仁至义尽。”
“所以坦白讲,我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一大清早要来质问我,你有什么理由,你到底在委屈什么。大家黑吃黑而已,在我看来,你也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轻而易举撕开多士,冯乐儿挑了挑眉,微微逼近。
“否则你也不会给丁家出主意,帮他们把梁景明爸爸的新闻压下来,对不对。”
“……你怎么……?”
“我怎么知道?”
“就像我和丁裕雄再怎么斗,表面还是要合作来往的。我的秘书每周会和丁家那个钟先生喝一次酒,他们关系不错。全世界穷人富人都需要八卦,秘密就是这样传开的。Donna,这个圈子很小的。”
“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”
万姿呼吸一窒。
本以为一颗心已沉到底,直至此时。
原来她那点瞒天过海的手段,不过雕虫小技。那点不堪回首的往事,不过欲盖弥彰。原来别人什么都了如指掌,不过懒得跟她算账。原来她一直是五年前那个刻薄狂妄的少女,徒增年岁,毫无长进——冯乐儿说得很对,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人。
她不配任何人的尊重和爱。
尤其是梁景明。
“别哭啊……”
眼睁睁看着对面人哑口无言,渐渐红了眸,一直气定神闲的冯乐儿,反倒一愣。
“这些都是小事而已……生意会照给你做,不用担心。”
“我没想要伤害你的狗……”
事到如今,也没什么好遮掩了。万姿的手在眼睛边扇着小风,忍受着心理压力汇成崩溃,一波波来袭。